【亚梅】一份来自奥斯维辛的不完全卧底报告 3

11月30日

在医生的帮助下,我得以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助手,从而免去了早晚集合、繁重体力劳动、以及因为手艺不佳被处死的惨剧。或许因为他的这一举动,我能够在集中营内待上更长的时间,收集更多关于门格勒——纳粹医生的资料。

 

 

双胞胎送到了。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五岁还不到,还在满脸痘痘的青春期,躺在之前空无一物的那张桌上,脚底对脚底。如果不是那两双涣散的双眼,亚瑟或许会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而已。他试图回想自己那个年纪在做些什么,是在和同年龄的男孩子胡闹,在提前学习高中数学,还是偷偷看一个女孩子被风吹起的发尾?

“年龄十三岁。”亚瑟听到梅林小声念着。他有个习惯,喜欢把看到的东西轻声念出来,而且阅读报告时才会这么做。

“虹膜异色,两个人都是。”梅林把手上的报告放在一边,转而戴上手套,拾起桌上的手术刀。在走到双胞胎身边时,他抬起头对亚瑟说:

“如果感到不舒服,就不要看。”

亚瑟经历过硝烟战火。国家和国家之间的,地区和地区之间的,从来没有消停过。他看过战斗机在空中翱翔,把云朵撞得四分五裂,从头顶划过时隆隆作响。他看过离自己不过五米远的士兵被击中头颅中央倒在地上,鲜血涌得很快,像是从工厂大门里涌出想去赶回家的最后一班车的工人。战地医院里病床往往不够,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,只留下医生护士能够通过的缝隙。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痛。有人在护士帮他换下纱布时安静得一动不动,打开纱布看到他脑袋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窟窿。那些曾经冒着腾腾热气的肉体,如今变成洁白床单上一块一碰就碎的干硬面包。面包用草莓酱涂抹,最后用白色餐巾包裹起来,不知运去哪里,给谁吃了。

手术刀亮闪闪的,像高级餐厅被反复擦洗过的餐刀。

亚瑟只是盯着看,然后在梅林伸出手时把容器递给他。被盛放在容器里的眼睛——“盛放”?他停顿了一下,考虑这个词,觉得着实很像是在形容食物。可他们怎么不是食物呢?在这该死的地方接受饕餮的蚕食。最后面包只剩下硬邦邦的面包皮。他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罐子排列好,分别贴上标签,以免将双胞胎彼此的搞混。他忽然想起一句诗:

“开启眼帘,面向无限的晨光

在坟墓的另一面,在他方

阖上的眼睛仍在眺望”

普吕多姆。这已经在棺材里沉睡的老家伙,哪能知道眼睛脱离身体后的美呢。它们悬浮在透明的液体里,安静地凝视被灯光耀得发白的实验室。一只是蓝色,一只是绿色。大自然的造物是如何做到将人来塑造成如此卑鄙又美丽的生物的呢——

“嘿。”

思绪被肩膀上的温热拉回,同样被拉回的还有视线。梅林褐色的双眼就在身边,眼中闪动的光点让亚瑟宛若陷入水波轻荡。他是活的。这太好了。

“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。”梅林凑近过来,温热的鼻息在亚瑟的颧骨上方流转,“不舒服吗?”

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

答非所问。梅林沉默了片刻,作出回应:“做到什么?”

“你是怎么做到,把两具还没有凉透的尸体剖开,把他们身体的每个部分一一取出、分开,却还这么平静,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?”

“你害怕了吗,士兵?”

士兵。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了,以至于那两个字由梅林舌尖弹出时滚到亚瑟后脊,引起一阵战栗。战争之前,父亲曾对他说过,“你是一民士兵,你的职责是守卫波兰的神圣领土与保护波兰人民不受侵害。你不应感到害怕。”如今没有人称他为“士兵”,他是“上尉”,上尉更不应当感到害怕。

不应当吗?

“不是害怕,我只是觉得很奇怪。”胸腔里似是有一张网,和即将被拉断的织网的丝。

梅林轻哼了一声。

“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?”

亚瑟不明所以地望向对方。

“在现实生活中,双胞胎同时死亡的几率很小,不是吗?”梅林轻轻倚靠在窗边那块白得发灰的墙壁上,“就算自然给予了他们重合率极高的基因,也无法左右后天对生命所产生的改变。或许哥哥早上比弟弟多吃了一块肉,他就会比对方多活几天。几十年下来,一对双胞胎的生命轨迹早就不再彼此重叠。”他看到金发男人蓦地攥紧的拳,垂下眼帘。

“门格勒喜欢别人称他为‘博士’,这样显得他和我们不同。他有权利控制某个人的生死,他在他自己的意识里即是上帝。上帝让一对双胞胎同时死亡的方法是,向他们的心脏里同时注射氯仿。”

亚瑟想起医学报告上无法填写的死亡原因。“还有多少人是这样死去的?”

梅林摇了摇头。

两个人对视,好像只要那一方率先把视线移开,头顶悬浮的剑就会瞬间刺穿他脆弱的头颅。

“你以为我不害怕吗?我怕得要死。但是真正令人害怕的不是你有一天会死。这一点对集中营里的人而言,区别只是时间而已——有些人刚来到集中营,就被扔进了毒气室,有些人过了好几年才被清洗掉。

“可怕的是我看着这些人被门格勒挑选出来,看着他们以为自己能够得到食物、热水澡和舒适的床时脸上的笑容,却没办法给予任何帮助或警告,以至于长此以往,我会产生一种感觉:这些人的死,我也参与其中。门格勒负责按动注射器,而我负责提供氯仿。在这里——”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实验室泛着光的地面,“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。”

亚瑟看着梅林眼眶泛红,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。

“可是害怕并不能带来什么,甚至可能加速死亡。所以我努力地不去害怕。

“你说你不害怕,很好。我希望你永远别害怕。”

之后回想起来,那一瞬间,亚瑟承认自己有一点想要拥抱对面那个黑发男人的冲动。但他不确定对方是否需要。当一个人把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恐惧暴露在你面前时,就像是把衣服全数褪下,然后把皮肉撕扯了给你看。梅林·艾姆瑞斯就像旧日里秋季忽疾忽慢、忽大忽小的风,脆弱时如初生的花苞,冷峻时如久置的钢铁。

他依稀记得自己最后只是点了点头,说,我不害怕就是了。

梅林在“死亡原因”一栏中填上了“肺结核”。

 

12月3日

门格勒又来了一次。医生告诉我,门格勒博士对人体器官非常痴迷,甚至有着器官收藏癖。他望向液体中的心脏就像望向自己辛苦培育了几十年的孩子。医生看起来已经对此习以为常,只是站在门格勒身后,平静地等待对方检视完。门格勒似乎对医学报告和器官们十分满意,继而邀请医生同我一起去太平间。门口有两民党卫军士兵向门格勒行礼。就在这时太平间内传来一记碰撞声,像是剧烈运动后心脏撞击胸膛的那种闷响。我们朝声源走去,而那短暂的响声过后又是一阵骚动涌来。有人在用德语不断地说着什么,语气非常急促,听起来咬牙切齿,又像是身后有匹狼在追着,一边逃跑一边说话。

由于医生和我都是波兰人,所以我们平时交流都用波兰语;当门格勒在场时,我们都讲德语。我在大学里选修德语,也有一些交情不错的德国朋友,因而对这门语言还算熟悉,加上平日里门格勒和医生讲话语速都不是很快,所以输入输出都没有问题。但眼下这个站在那里——应该是在辱骂一名犯人——的党卫军士兵口音太重,我实在是无法理解。

看到门格勒走过来,他立刻闭上嘴,将瞪视犯人的目光收回到这位党卫军高级军官脸上,敬了一个标准的纳粹礼。

我同医生站在门格勒身后,都盯住那名犯人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,仿佛一块被人揉捏的陶泥。他身上那套条纹囚服看上去并不破旧,却被鲜血染得颇让人心惊。

党卫军士兵朝门格勒说了什么。他放慢了语速,这回我听懂了。他说这个“试验品”私自从实验室逃出来,躲到停尸房来,结果一下就被找到了。他说他是想惩罚一下他才打了他。门格勒只是听着,什么也没说。那犯人半趴半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,只有胸膛还在起伏。他的唾液顺着开裂的嘴唇流下来,落在停尸房冰冷的地面上。

“你有枪吗,士兵?”门格勒忽然问。

我认为,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都应当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。我下意识地想上前说点什么,但是被医生严厉地制止了。他当然没有出声,只是用一种极为严厉的目光瞪视我,让我察觉这么做或许不是个好主意。士兵明白了,从腰间掏出枪,对着犯人的后颈扣动扳机。犯人没有立刻死亡;他在地上趴着抽搐了一会儿,才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。

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集中营内还有这样的杀人手法——不那么决绝的杀人手法,在动手之后让犯人一息尚存,慢慢品尝走向死亡的滋味。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这里除了我和医生待的地方外,还有其他的实验室。

 

“你差点死了,你知道吗?”

他们已经回到实验室,门格勒离开了。亚瑟听到梅林这样讲,转过头望着他。黑发男人却避开了目光,眉毛纠结得几乎缠绕在一起,腮帮子鼓起来,下颌咬得紧紧的。

“我知道,不会有下次了。”梅林张口要说什么,被亚瑟一个动作制止:“我下次会控制住自己本能的冲动。在军队训练了这么多年,有时候还是没有办法,对不起,你不要太生气。”

“我没有生气。”梅林看上去更生气了,“我不想你死。”

亚瑟为之一震。如果一直待在集中营里,正如梅林所说,死亡只是时间问题。但他又说他不希望自己死。“你这么相信,我能活下来吗?”

“你能。亚瑟·潘德拉贡,你能,而且你也一定要活着从这里逃出去。”梅林眼中似有星光与深渊,比暴风雨来临的夜晚的天空更加浓郁。“你会活得比进入集中营之前更好,而且你也要让其他人知道,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,尸体的计量单位是千是万,你要让他们知道纳粹的所作所为,知道关于丑恶历史的一切一切。”

“那你呢?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自己吗。”亚瑟问,平静的语气让问句听上去不那么像问句。“你就没想过,你也有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性吗?”

“我?”梅林发出一声哼笑,好似从湖面飘过的风屑,只留下很快消失的涟漪,“我的手太脏了。”

他这话是什么意思?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出去,还是根本就没有逃出去的打算?亚瑟没来得及细细思忖,因为梅林忽然转移了话题:

“你以后,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了。”

“这里?”

“这里——实验室,这栋楼,这片区域。我已向门格勒打过申请,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负责选择实验对象,这点实验数量是远远不够的。”

“所以……你想让我来做这个挑选实验对象的事情?”

“是。”

“所以,这就是说,我们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人,了解更多关于纳粹的秘密,甚至是帮助一些人从那些秘密中解脱?”

“是。”

梅林不再鼓着腮帮子了。他少有的拉开了实验室的窗帘,从窗口望出去,可以看到无数穿条纹囚服的人,和顶端黑漆漆的烟囱,如同一群聚拢的乌鸦。

“你现在不再是藏在黑暗里的人了。”梅林说。他的脸同玻璃靠的很近,近到亚瑟不确定他是在透过玻璃看外头的悲惨风景,还是在看玻璃中反射出的自己。

“纳粹医生的助手的助手。”亚瑟拉扯了一下嘴角,“听起来很光明。”

“亚瑟·潘德拉贡。”梅林一瞬间拜托了那块玻璃窗户,凝视住亚瑟,眼神像是用来粘合两块木头的强力胶水。“你千万,千万不要被这种想法左右了。纳粹医生不过是那些恐惧门格勒的人给他的代称,纳粹医生的助手不过是他给我们的代称。你不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人,除了你自己。

“我很想你活下去。所以,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名字。你不是4919号,你是亚瑟·潘德拉贡。”

 

 

值得一提的是,他突然改变了之前的想法,向门格勒博士打了报告,获得了我平日里出门的许可,前提是,只要我不做太出格的事情,不去激怒党卫军。他说,因为我现在不再是“藏在黑暗里的人了”。

通常那些党卫军和看到我身上的白大褂,就不会太过关心我是谁。他们知道这里只有两种人穿白大褂:门格勒,和门格勒手下的医生。医生表示如果我想要看看外面的“风景”并将这些“风景”带去能将它们摧毁的地方,他并不介意。当我问起他是否想要活着逃出去时,他反倒展示出与常人不同的冷漠。

对于这点我倒是没有特别意外,毕竟在我眼里,他和常人从来没有相近过。


TBC


这章好短,很努力地想要保持前后逻辑串联与一致,以及想要塑造更立体的人物形象,又不想把他们想的事情全部写出来……尽力写了,抱歉

又要开学啦,大家开心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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